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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搬到了明德楼。那是栋“回”字型结构的6层教学楼,与隔壁竞赛楼共据全校最高峰,在一些老师的讲演里,有着“山高为顶我为峰”的深远寓意。
而我们班则又居此楼之顶,在那寓意上更进一层,所谓“顶中之顶”或当被期如是。就我个人而言,一年下来,学业虽然起起伏伏,但爬楼能力确是蒸蒸日上。
在每天吃饭上课必经的底楼大厅,有排装点门户的书架,偶有问津。里边除去各种“xx文集”、“xx经济学”、“xx史”、“xx大讲堂”外,还布落各类奇书秘籍,书间更是宝藏无数,历代读者的批注留言、爱恨纠葛,有时乐趣更甚于书本身。
那段时间把鲁迅的杂文读了七七八八,唐诗鉴赏辞典又浑然读不进去,一个二晚下后,在那取了本王二的书,读到《有与无》,大为感动,遂用便利贴折一书签夹于其间,小心翼翼用正楷誊抄了文末的话:
“我将会一直战斗,直到死亡。”
抄完深感天地苍苍,文道脉脉,几欲执笔刃杀尽世间奸囹,带吴刀歼除天下不公,于是荡气回肠再翻一面,义愤填膺写下“其唯深思也已矣,惟深思也亦已矣”的提句,夹至末页,终于心满意足,无愧在天之灵。
还之,复归题海。
一日路过,取来那书发现书签已在中间,念及有同好此间,此为一喜,所制书签有用,此为二喜。开书间,却见书签上遍字,连有胶的地方都写遍,扭曲的字盖住了本来的字不说,还是描王语气的卫道者的批评,剑指我所为之幼稚愚蠢,大方地指了条明路:“还是余秋雨更适合您!”并贴心地圈出“惟”字,“这是通假呀老哥!”……
彼时方夺语文年级榜首,尚怀激情,读罢气血上涌,却也无可奈何,一时颇觉愧赧,二时几多悲怆,三时又感荒唐,四时尽怀虚无……要不就此作罢?荒唐,岂不是被白骂了?讲真,余秋雨老师罪何至此?去他的,我王小波白读了?当即文思泉涌,如有神助。那一刻,他也许想起鲁迅笔战现代评论派,想起小波自由的灵魂,想起诸葛大骂王司徒,但他干了什么呢?他只是写了两张满满是字然后撰在手心一个晚自习在放学后混着原本的书签一起扔进了楼下的下水道里。
当晚在后山连吃了十个烤串,干了两瓶可乐。
大一的暑假,曾因社会实践重归故土,离校半年,不少离校时施工的区块已经开放。我走进那条久仰大名的隧道,看见闪着白光的“一起向未来”,走在光影斑驳里,紫色的线条随着道路延伸盘旋,我仿佛正在走入新的天地,渐渐看见了光明的未来——不出意外,尽头正是常青藤国际部,以高得离谱的出国率与学费著称。
我默然走出这条星光大道,想起高三的夜晚走在明德楼下的步道,路上没有太多装潢,但夜里光影明灭,时常令我恍惚,路上的一道白光耀目,便能通往过去,或是将来。每个高三晚自习的尾声,从座位左望,能分明看到路边树下的家长。他们沉默着,等待着晚归的学子。那时我便悠远地畅想,在夜晚的灯下他们一起踱步,孩子抱怨着老师作业考试或是别的什么同行者也许不曾经历也难以理解的琐碎,在他们不曾细看的影子里,同行人其实正紧张兮兮地听着,时刻准备用一两句机警的慰语润滑这吱呀作响的齿轮。他们时断时续的对话在渝中紫红的夜空下飘荡;次日灯灭了,声音也飘散风中。
在我没有任何伤春悲秋的高三,我没有任何写景状物,也没有丁点叙事抒情。五种表达方式里,最常用的是议论毕竟作文常常针砭时弊。看着夜晚的路灯,我却不可遏制的一遍遍想起六年前的习作。我还记得那是一本叫做“心花怒放”的作文册,封面有着老师要求我们手绘的涂鸦,而我的语文老师爱穿黑色衣服有着微卷头发眼睛很圆。初一的第一篇自我介绍写在扉页,那时的我没有循规蹈矩,用一篇小小的对话对自己进行侧面描写,得了A+,巧思使我如今仍不胜得意。也许正是那个A+令我有了心花怒放的自信吧,那本作文集几乎全是我竭虑的创造,大多得了A+也有些没有,还有些颇为老师欣赏得了A++在班上诵读展示。那时我们都非常期待每周的作文展示课,我是那节课的常客,我想这也是我那时对文思巧构孜孜以求的原因。我花大量的时间漫步校园,走遍学校的角落,也时时身无分文利用周五的购物时间在学校周边闲逛,那时我作文集的封面还写了“灵感稍纵即逝”。
我的初中与高中的开放截然相反,是校长讲话会和衡水毛坦厂进行比较的封闭式学校,宿舍军事化管理,常常需要和舍管老师斗智斗勇,每周只有周五晚上的几个小时能够出校。我在里面住读,有时一学期也不回一次家。也正因如此,那时的几个小时是那样快乐自由,那种情感时隔4年仍能鲜活地沖向我的脑门,使我热血上涌心潮澎湃。我们在那些周五创造了很多疯狂而惊喜的回忆,不少已经再也不能想起。
夜里回忆往事,我会认为那个时候自己正处在中二期,不够成熟,大脑正在朝着健全发展等等。然后我又清晰记起,那时自己非常喜欢预测事物走向,曾经斩钉截铁地预言未来的自己必然会觉得当时的自己不够成熟,然后在那时反复加强记忆以免未来的自己在下此定论时忘记那条预言。事实上,我也真没忘记,常常有被过去的自己打倒的挫败感。
那篇自我介绍后的一周,正是开学无所事事,我便到处收集可以入文的素材,并没有一个标准,通常是看对了眼,一个激灵便觉得可以入文。那天周五的夜里,同学们从校外满载而归准备好一周的物资在宿舍狂欢,我走在路上,忽然路灯亮起,天色便呼应着黯下去。我看见昏黄的日光在楼上轻快地滑行,看见桌子的影子在地上转动,看见灰蒙蒙的玻璃漫射着晚霞……我走着,渐渐夜色笼罩,灯下飘起飞蚊,路边的花草现出别样的静美,我不敢说话,我几乎屏住了呼吸,我畏缩着,生怕惊动了这风景。我坐在灯下畅想,想到了古人的灯火,想像他们中的某位也像我一样坐在灯下,或许比我从容,或许没有。我坐到月上枝梢,回到宿舍一声不吭地开始写我的文章,却没有一气呵成,只因11点舍管便不让开灯只得睡觉了。
次日早饭时我在餐桌上把文章最后一段写完:
”江船火独明了,我悄悄起身,唯恐惊动了这天上地下的灯景,静静地,从灯下离开。”
句点落下,我长长舒了一气,只觉得神清气爽——后面三年还有很多这样的神清气爽,只是现在却再难再现——此后舍友常见我面无表情伏案写作,便不以为奇了,毕竟那时我的挎包里时时装着一本“心花怒放”呢(似乎也有同学趁我不在偷偷拿来看的,那时我发现还扭捏做下样子,心中其实颇为欢喜罢)。依稀记得那周的作文课我痛快地读完了这篇文章,老师也借之进行了借景抒情的教学。后来我读到吴伯萧的《灯笼》,只觉大遇知己,又是自豪又有自愧,百感交集,在课文后边反复抄他的结尾:
“唉,壮,于今灯笼又不够了。应该数火把,数探海灯,数燎原的一把烈火!”
当然这整篇都值得誊抄学习,而我那时读得感动,这句是怎么也忘不掉。现在想来,好在我没借出我的教材,也没把这话抄作书签,否则那时遇上笔友指不定要连写一个月的檄文。
现在回想,一直到上大学,我的写作都是在各种正向的激励下完成。记得从小到大写命题作文——我的理想,小学时写以后当个作家,因为这方面的作文素材最好凑,行云流水便交上去了;初中时则变成了以后当个斜杠青年,斜杠里面有作家便好,篇幅长了,文章仍然很好写:高中时稍微认真思考了些,想着写作也许只能成为爱好,维持生计还是不能够,这时再写便十分艰难,写得很不痛快;大学不再有这样的作文,但答辩时仍要谈谈个人抱负,这时写作便全然退位,它算不上特长也拿不出像样的奖状,被不光彩地藏在我曾流连的角落了。
初二到初三的那个暑假老师让我们自制文集,敲在电脑上,自己排班,印刷成书,我做得很认真,当时也颇为满意,给了学校一本展览,给了年迈的爷爷一本消闲,家里留了两本。那些排版配图现在看来土到掉渣,嗐,不过那时的我料到现在的我会这么说了,所以不多展开了。
很快我便要年满二十了,在文言文里已经可以加冠了。我想我的二十岁会像十八一样平静的到来了,我便平静地跨越人生的五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或是更大的什么比例了。而于我这无关痛痒了,因为我已经过得相当精彩了,我已不知活过多少个当下了。但如果说这段岁月中的青春,我会大言不惭地说是三岁以后的全部,但如果能称得上“诗酒趁年华”的年华,或许只能是初中。那时我满脑子都是写作,诗词曲赋都有涉猎,各种题材都在尝试,比赛参加了不少,区一等奖也有一些,但身处主城边缘,没有市级的比赛可以打(这些比赛对上高中没用应该也是一个原因),加之那时封闭式管理,其实最最令我激动的还是作文课。每每得了A++便开始期待,如果课前老师说这节课讲别的便会非常失落,这时我总觉得老师在看我,于是又故作满不在意。
去年在北京和好友出去逛街吃饭,漫无目的,回来各自发了一条说说,那晚我回宿舍时又是夜里灯下,久违的感动泛起,我在车上便开写:
“我读大量的书/我写少量的字/我飘满天的思绪/我抒一点情。”​
事实也确实如此,如今更多的时候我都在飘漫天的思绪,真正的抒发却少之又少,你可以说这是变得克制,但我看来不过是变得畏头畏尾了。原来那些高中作文里尖锐批评的世人,不过是自己或将变化的最糟的模样。现在的夜晚灯下会有什么呢?还会有与古人的神交吗?还会有“一如湖面波澜不惊”的安宁吗?昨晚回舍,我只瞅见了热情相拥不愿分离的恋人与正在热吻的。
这便是不可避免滑落的庸俗罢。可恨那时的我仍有此预测,已在五年前痛骂过现在的我。那么好吧,骂过之后呢?我留给自己的退路是什么呢?
在写作热情一路熊燃的初二,我与舍友搬到新校区住了一年,净化了甲醛之后便又回来。那边的舍管胖胖的染着黄发,实则非常温柔。我们因而可以在夜里畅聊,一晚听一位好友大谈情路,感慨良多,在深夜Emo中做了勇敢的尝试也留下了黑历史。至那以后,我觉得自己已然有了不浅的阅历(自然,现在的我并不认可,自然,那时的我知道我不会认可),便准备写一写新概念作文比赛。宿舍晚上11点后不许开灯,我便到厕所去写,将一个板凳搬进去作桌子,将洗脸盆倒扣在坑上变成了椅子,后面天气转凉,我便在盆底垫上几层毛巾,一个月下来陆陆续续也写了快一万字。
我仍然清晰的记得那里的潮湿、闷沉。“未来的我或许会觉得这里很压抑吧?”那时的我这么想,“不过其实并没有,我现在很轻松,但,也有点小小伤感……”我循着回忆摸去,钻进那个狭窄的厕所:头顶的天花板上仍有不胜其数的小黑点,那是虫子的尸骸;四周仍有着空气清新剂与花露水混合的异味,闻久了会晕乎乎的;窗户可以向外打开的,打开时如果太快会吱呀吱呀响把舍管引来;推开窗,可以看见宿舍楼下的假山池景,对面居民楼稀稀落落的窗帘里透出闪光,一些家摆出了盆景,一些在防盗网上晾着衣服,没入深夜时甚至可以看见屋主人躺在沙发上或是床上看电视或是在做饭啥的,起初还会因偷窥而颇感愧疚,但想到我们洗澡时也被这样看着,甚至楼上女生也一视同仁,也就没啥负罪感了;有意思的是偶尔可以看见夜猫在对面窗户边缘灵活的穿梭,飞檐走壁,我常常看得入迷;等到深夜,对面陷入了黑暗,夜猫尚未开始叫春,寂静里,月亮从楼上爬出,从我的厕所撒入柔柔的光,照在我的板凳上,有时多愁善感到会为这光明眼红,现在看来真是不堪回首啊。
几年前我在夜里蹑手蹑脚地爬上自己的床,在舍友的鼾声里一遍遍地幻想未来,预言未来,与未来对话,并期待未来的自己听见,为此做了很多努力,同时也卓有成效。那个梦想家留给现在最好的礼物或许就是他本身,他已然成为一句句文字,既幼稚又深邃,既浅显又深刻。我想,我已经忘了很多,但既然还记得他,那便还不算结束,也谈不上失败,自然也未曾到末路。
至于结果?我在截稿日才在门口小卖部把两篇稿件中的一份寄往巨鹿街,没有爽文情节,就此石沉大海,当然少不了:
当晚在小卖部连吃了十个烤串,干了两瓶可乐。
2023.11.1 夜 南七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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